把无瑕留在了杭州,与宝亭也好互相照料,而我带着解雨一路狂奔只用了半天功夫便到了馀姚。
地方上的人显然为家乡出了老师这么一个大人物而感到自豪,所以我很容易就在城外龙泉山下中山阁见到了我的老师,大明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王守仁。
“动儿,你来晚了。”
或许是因为怀中那个白胖婴儿的缘故,半年多未见的老师阳明公不仅没有衰老,精神反而越发矍铄,态度也和蔼可亲了许多,就连一向对我的称呼也由“别情”换成了亲切的“动儿”。
“他、他就是阳明公?怎么和传说里的不像呀?”解雨望着传说里的人物,一脸的迷惑。
自从老师一举平定了宁王宸濠叛乱以后,他就被世人神话了,那些说书的虽然版本不一,把老师形容的形象各异,可要么是如同诸葛孔明一般“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或者是像岳爷爷一般“气吞万里如虎”,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位瘦小干枯还有些驼背的五十老者,解雨心下自然奇怪。
“是你媳妇吗?”
“我才不嫁给这个淫贼呢。”还没等我说话,解雨抢先道,老师闻言不觉莞尔。
说话间,从屋里袅袅娜娜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素装妇人,容貌秀丽,态度从容,颇有大家气度,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身体尚未恢复,老师见她出来,便把怀中婴儿交给了她。
我看她褙子上云霞翟文,竟是一二品诰命夫人才准许用的服饰,立刻猜到了她便是老师新纳的妾室,听师兄方献夫说她有了身孕,想不到已经生产了,连忙施礼道∶“弟子王动拜见师母。”
从怀里掏出一对宝石耳环并一只玉雕的小猴恭恭敬敬的递上去,道∶“这是弟子的一点孝心。”
又伸手摸了摸那婴儿细嫩的脸颊,道∶“说来也巧,弟子也是属猴的呢。”
我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现银了,而大通钱庄的资金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动用,这份礼物还是宝亭从她逃亡时随身携带的百宝箱里千挑万选选出来的。
小师母还有些犹豫,倒是老师把手一挥,说这小子是个土财主,让小师母把东西收下了。
解雨和小师母逗孩子去了,老师把我领进了书房,让我坐下,道∶“动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我说倒不是什么大事,还是老师安危要紧。其实老师见面的那句“你来晚了”已经让我知道,他老人家虽然退职在家,可中山阁并不是世外桃源,至少师兄定与他老人家有着密切的往来,否则怎会知道我要来馀姚呢?
老师笑了我一句∶“油嘴滑舌”,却很奇怪地没有问我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转了话题道∶“你能结交桂萼,殊出为师预料。桂萼性情刚愎,又锐意功名,乃是入世的政客,和动儿你的性格大相迳庭。”
他见我想说话,一摆手,笑道∶“我知道,叔贤来函已经告诉我了,你与他结交的目的是为了朝中有人要弹劾我,想在朝中找一强援。你眼光远大,用心孝诚,为师实感欣慰。”
他停下脚步,转头望着我道∶“可动儿,你真的以为杨廷和能撼动我吗?”
老师眼中乍露的精光让我心头一震,他瘦弱身躯陡然发出的强大气势竟与师父不遑多让。
我不知道这是他久经战阵积累起来的霸气或是别的,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任何人若是小看了他,恐怕都会尸骨无存的。
“其实今上心中最感激的两个人该是宸濠和我了吧。”老师语出惊人∶“若是没有宸濠作乱,先帝就不会御驾亲征,也就不会在途中溺水从而一病不起,在京城里安安稳稳的或许先帝的那些嫔妃就会给他生下一半个龙子来,那皇位岂能轮到今上呢?而若是没有我击败宸濠,万一宸濠得手,这年号恐怕也不是嘉靖了。”
老师竟是如此看问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接着道∶“虽然杨廷和眼下权势滔天,可那是因为今上年少,帝位不甚稳固之故。看皇上屡次挑起廷议大礼,又重用桂萼和叔贤,就知杨廷和死期不远,我又何必惧他?!”
“弟子也是这么想,不过,临死反噬,必定凶险,弟子怕他孤注一掷,东咬西咬的再咬着您一口。师兄进京总要些时日才能真正站稳脚跟呀。”
“动儿你不必多虑,本朝文武向来不睦,为师虽是文臣,却行武事。今上正与杨廷和为首的一干文臣争得不可开交,断不会开辟第二战场再与武将为敌。杨廷和也不傻,弹劾我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现在也不愿与武将为敌,前些日子还托人游说我,以安我心。倒是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难事,驻马杭州不前了呢?”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老师他这般笃定,原来心中早有成算。把宝大祥的事情讲述了一番,心中却暗忖老师怎么知道我在杭州呢?心中忽地一动,蓦地想起那天武承恩的话和他奇异的举动来,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武承恩来过了。”
“你倒机灵。”老师赞了一句,解释道∶“他虽不是杨廷和一党,却和杨是同乡,私交尚厚,与我也有些交情,便来此做说客。”
沉吟了一会儿,道∶“丁聪、文公达乃是杨廷和一党,与我素无交情,不过武承恩那里我倒可以书信一封,他是现职的杭州卫指挥使,对杭州官场或许有些影响。”
顿了一下,笑道∶“听说你和她女儿关系密切?”
“这倒不假。”我并没有隐瞒,把武舞的事情讲了一遍,就连那晚在悦来的事情也没有放过。
老师的神色意外地凝重起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好几趟,才道∶“老武竟这般沉不住气。”
语气中竟隐隐有些责怪的味道。
我心中疑云顿起,涎着脸凑到他面前∶“老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学生呀?那个武承恩生怀异术,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啊?”
老师却突然转了话题∶“动儿,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吧。”
我点点头,他望着窗外悠悠白云,颇有些感慨地道∶“真是日月如梭呀,一晃十七年过去了。”
“十七年?那不是我跟随师父的时间吗?难道他老人家认识师父不成?”我心中暗自揣摩。
老师没理我,自顾自道∶“动儿,你知道我门下弟子三千,可叫我座师的只有三人。叔贤少年得志,弘治十八年就中了进士,仅比我晚了六年,说起来我与叔贤谈经论道,实是亦师亦友,彼此获益良多;惟干乃至诚君子,有颜回之风,正德十一年中举后一直追随我左右,直到前些日子下狱。”
“弟子我也不差呀。”我讪讪道,我知道我的两位师兄都是一时之选,方献夫天纵其才却是方正之人,而冀元亨更是谦谦君子,我的性格显然和老师知行合一的思想背道而驰,他收我为弟子当时也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而为师我自从隐居龙泉山以来,几乎足不出馀姚,中间仅仅去过应天府一趟而已。”
老师说的虽然平淡,却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老师您是为我专程去的应天府喽?这么说来,您真的认识我师父?”
“岂止认识,李逍遥乃是我的同门师兄!”
“啊?”我实在压抑不住我心中的惊讶,忍不住惊叫起来,一个功在社稷、日后定然名垂青史的一代名臣儒将竟然和江湖最有名的淫贼是同门,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是哪个门派、哪个师父教出了这么两个性格如此迥异的高徒来?!
“为师幼时多异事,五岁尚不能言┅┅”老师缓缓道。
自从我拜了座师之后,我就留心起有关老师的事情来。听老师这么说,我立刻联想起那些传说来,在那些传说里老师乃是太师母怀孕十四月才生出来的,在老师出生的那天,他的祖母王岑氏梦见金甲神人自云中将其送下,故而老师原来的名字就叫做王云(注1)。
“那是我五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他是我父亲在京城做詹事府少詹事时认识的一位异人。他收了我做记名弟子,并以一身精湛的内力加之绝世的医术将我闭塞的经脉打通,又授我内功心法来强身健体,十年之后,我在江湖历练,在居庸关见到了你师父,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师兄李逍遥。”
提起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就连老师这样的大英雄也难免感慨万千,而我也是心潮澎湃,跟随师父多年,他老人家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出身来历,而今终于有了线索。
“师兄比我大七岁,那时他已经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他一生喜好女人,于是化身千万,像什么‘金燕子’、‘俏潘安’、‘花僧’之类的江湖名号在他名下能有七八个,当然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个‘鬼影子’。师兄他虽然风流却不下流,而且博学多才,为人豪爽,我与他一见如故,两人一同闯荡江湖整整一年,我俩足迹遍及神州,可谓大江南北任我遨游,山川名胜俱在我脚下,真是何等快意的一年啊!”
老师的声音慷慨激昂起来,连我觉得有些热血沸腾。
“之后,在南昌师兄他参加完我的婚礼之后便飘然而去,我也回馀姚潜心读书,这一别竟二十馀年未曾相见。”
“那是正德三年,我被谪贵州龙场驿丞,师兄找到了我,说收下了一个弟子也就是动儿你,他要我将师父传下的内功心法、剑法和医术整理出来,好传给你,我那时已是无意江湖,自是应允,你师父拿去后将内功心法与洞玄子十三经合而为一,就是你现在所学的洞玄子秘注十三经。去年他感到自己大行在即,便托我照拂你,这才有我的应天之行。”
我闻言不禁热泪盈眶,师父待我真是恩重如山呀!心中百感交集,翻身在地叩首道∶“老师,原来您早就是我的师父了,徒儿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动儿,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老师把我拉起来,道∶“我师父弟子只有二人,而师兄和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就算师兄没有遗言,我也要好好照顾你。”
“弟子已经长大成人,照顾师父才是正理。”我诚恳的道,老师却哈哈一笑道∶“我这把老骨头有你两位师母照顾也就足够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那┅┅”我眼珠一转,把话题扯回来,问道∶“师祖究竟是何门何派?那武承恩是不是也跟两位师父有关?”
老师没回答,却把脸一板教训起我来∶“动儿,你行走江湖千万不要存有门户之见,一个门派的好与坏,需要自己去观察,要知道江湖传闻实在是有太多的不实之处了。”
这话我倒深有同感,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
老师颜色一霁,才缓缓道∶“你师祖和你师父就是魔门日宗前后两任宗主,而武承恩则是月宗的高手。”
虽然我隐约觉得师父定与魔门有着密切的关系,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是魔门日宗的当代宗主,不过只有这样,许多萦绕在我心头的疑问才得以迎刃而解,为什么我的刀法与魔门的天魔刀法有很多相近的地方,为什么无瑕会说萧潇练的是天魔销魂舞,为什么师父会碰上鹿灵犀,为什么我会在牡丹阁被魔门中人相救,甚至为什么李六娘会对我青眼有加,这一切都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我其实是一个魔门弟子。
“可是┅┅”当这些疑问消散之后,新的疑问却油然而生。
“我还是真是个笨瓜啊。”我心中暗忖,李六娘,李逍遥的六娘子,按照六娘的说法,她该是师父的第六位夫人了,可为什么五位师娘都不知道她,我那些师娘并不是些醋坛子呀?
还有,师父是日宗宗主,可日宗绝学大正十三剑和九天御神箭怎么不见了踪影,反倒教起我月宗的绝学天魔刀了呢?那刀法虽然被师父改的乱七八糟,可应该还是天魔刀吧?
老师说不要有门户之见,那他为什么不按照魔门的习惯称呼自己的门派为神教?师父他真的淡泊名利,不以魔门为重,还是另有原因呢?
“你的太师祖就是五十年前被隐湖尹雨浓斩杀的魔门门主李道真,那时你师父已经入门了,拜在了李师祖的大弟子也就是我师父门下,李师祖是魔门百年不遇的奇才,独领日月二宗,他门下的几个弟子便对日月两宗的武功都有所涉猎。师祖死后,我师父便继承了日宗宗主之位,而他的三师弟则成为月宗宗主。”
“动儿,你师父自幼就不喜剑法,倒是喜欢月宗的天魔刀法,说起来好笑,他做日宗的宗主,刀法竟比月宗宗主还要高超,只是他不喜欢魔门的一些做法,自己又是武学天才,便把天魔刀法改头换面,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老师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什么杀鸡、杀猪的,也亏他想出这样的名字。”
我也不禁莞尔,老师接着道∶“因为你师父不喜剑法,你师祖就把大正十三剑和九天御神箭法传授给我。”
他朝书房墙壁一指,在雪白墙壁上挂着一把短弓,样式古朴典雅,在落日的馀辉中显得异常肃穆庄严。
“你看,那就是魔门四宝中的羿王弓!”
我蓦地想起了老师当年“三箭定京军”的壮举,在平定宁王宸濠后,安边伯许泰和提督军务太监张忠为与老师争功,纵手下京军袭扰南昌百姓,又到府衙昼夜漫骂,一日校军,又欺老师是一介文臣,非要他在大军阵前表演箭法,不料老师他纵马如风,于三百步外一发三箭,俱中红心,京军再不敢欺。
“原来老师您身怀九天御神箭法绝迹,又有羿王弓在手,怪不得威震三军呀!”
我摘下羿王弓,一入手便感觉到它的份量∶“此弓相传乃是春秋战国时晋平公所制,费时长达三载,弓背是黄梨木与本白牛角用鱼胶粘合而成,鹿筋为弦、寒铁洛uA别看它短小,却是张五百斤的强弓,为师自先帝正德十一年巡抚南赣以来,平寇巨万,其间仰仗它良多,现在把它送给你了。”
我心中一阵激动过后,想起况天就死于箭下,便又问道∶“老师,你在军中可有弟子?”
老师摇摇头∶“我当年平叛,手下不是文士,就是偏裨小校,加之相处时日甚短,便没在军中收徒。不过说起箭术,武承恩无论在军中还是在江湖都绝对可以排进前五名,在为师知道的魔门弟子中,除了为师,只有他练成了九天御神箭。”
“这魔门日月二宗还真是来了个大反串呀!”我心中暗忖∶“日宗的弟子刀法高,月宗的弟子箭法强,难道这日月两宗是白叫的不成?”
不过武承恩去暗杀况天未免匪夷所思,我便再度问道∶“那魔门目前究竟有多少弟子呢?”
老师淡然一笑∶“动儿,为师只是先师的记名弟子,并不是魔门中人,魔门有那些弟子我也不清楚。知道武承恩的身份是因为他在那场校射中看出了我的九天御神箭法之后找上了我,当时他是京军的一位都指挥同知,看到我的箭法还以为我是他的同门。”
“其实你也一样,你并不是魔门弟子,魔门行事毕竟邪恶,就连你师父师祖都看不顺眼,你师父并没有告诉你他的真正身份,就是不想让你和魔门发生什么关系。可逃避就是办法吗?你师父师祖两代逃避了五十年,魔门不依旧存在,江湖不依旧血腥吗?!”
老师慷慨道∶“何况魔门分裂已经五十年了,俗话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魔门一统必是不远的事情,只是那时还有没有日宗的发言权只有神仙才知道了。像魔门,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抓在手里一样可以造福江湖、造福武林,否则干脆将它毁灭。日宗的缩头乌龟政策实在有必要变一变了。”
我这才明白老师为什么把自己恩师所在的门派依旧叫做魔门,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不顾我师父的愿望而把魔门的真相告诉了我,他是想让我给魔门加上一付王道的枷锁,可我真的愿意为了那些所谓的正义投身到莽莽江湖吗?